作者:●潘承玉
2014年11月25日 發表在紹興文理學院校報 (講座錄音整理)
《金瓶梅》作者是哪兒人?大江南北,全國至少有七八個地方都在爭搶《金瓶梅》作者的家鄉。比如早幾年安徽績溪建成《金瓶梅》主題公園,說《金瓶梅》是那裏的人創作的。2000年山東省某市出資20萬舉辦壹次國際《金瓶梅》研討會,就想論證《金瓶梅》出自那個地方。在這壹作者尋覓熱潮中,15年前的1999年我就出版專著《金瓶梅新證》,提出“《金瓶梅》是紹興徐渭創作的”觀點。從那以來,這壹觀點壹直得到學術界的高度肯定,不少學者都發表文章認為是對這壹古典小說研究哥德巴赫猜想的最有說服力論證。如中國金瓶梅學會負責人、著名古典小說研究前輩權威吳敢教授2001年發表《20世紀〈金瓶梅>研究的回顧和思考》,其中就用壹千多字的篇幅四次介紹我的這壹研究成果,說“《金瓶梅新證》是所有《金瓶梅》作者研究成果中邏輯最為嚴謹、推論最為精微、行文最為典訓、結構最為周到的壹種”,並謬許我是中國“金學寶塔”“耀眼的塔尖”人物之壹。《光明日報》社主辦《中華讀書報》2010年1月20日國學版發表整版學術通訊《蘭陵笑笑生是徐渭?——潘承玉與〈金瓶梅>作者之謎》,肯定拙著出版以來在國內外的廣泛影響及對金學研究的推動作用。最近臺灣學生書局(跟大陸的中華書局聲威差不多)約請兩岸金學專家,選編出版壹套百年來的金學研究叢書,包括國家清史纂修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蔔鍵教授、復旦大學教育部重點研究基地中國古代文學中心主任黃霖教授、南開大學權威專家寧宗壹教授和已故浙江大學權威專家徐朔方教授在內,共有26位學者的著作入選,很榮幸,我的《潘承玉<金瓶梅>研究精選集》也是其中之壹,很快就要面世。現在很高興把自己的看法向紹興的父老鄉親們再簡略地匯報壹下。以下圍繞“《金瓶梅》”、“紹興”、“徐渭”三個關鍵詞展開,還請各位指正。
《金瓶梅》,壹部偉大的小說
紹興好多人壹提《金瓶梅》,那不就是個色情小說嗎?在這裏,請容許我給大家進行壹點學術普及。簡單說來,《金瓶梅》的基本定位是壹部偉大的小說。為什麽?
把《金瓶梅》看作壹部偉大的小說,這在100多年前,就已經是中國先進學術界的共識。1903年,佛學大師蘇曼殊就提出,“《金瓶梅》之聲價,當不下於《水滸》、《紅樓》”,《金瓶梅》與《水滸》、《紅樓夢》壹起是中國三部最偉大的小說。1914年,上海的壹個學術雜誌,又發表文章說,“中國小說最佳者,曰《金瓶梅》,曰《水滸傳》,曰《紅樓夢》”。這就是說,中國人100多年前,就已經認為《金瓶梅》是中國最偉大的小說。日本、德國、法國、英國、美國等西方學者也是大概從上個世紀初就開始對《金瓶梅》價值的發掘。日文、德文、法文、英文、韓文等多種外文譯本陸續出現,各國《大百科全書》有關中國文學的辭條也都認為《金瓶梅》是壹部偉大的小說。正是出於中外學界的共識,《金瓶梅》的研究才成為“金學”,近年更日漸取代紅學,變成中國古代小說研究的“顯學”。舉個數字來說,迄今召開的全國《金瓶梅》學術研討會和國際《金瓶梅》學術研討會,就均達到十屆之多。
在我看來,把《金瓶梅》看作偉大的小說至少有九個理由,可以說它創造了九個第壹。這裏我談其中主要的六個:第壹,它是文學史上第壹部個人獨創性的長篇小說。在金瓶梅之前,我們的小說都不是個人獨創的。比如說《三國演義》,從魏晉就開始醞釀,南北朝以來很多有關的傳說被人搜羅、記載下來,唐宋開始的說唱藝術、元代的戲曲,都在演繹三國興衰故事;壹直到元末明初,才有人根據壹千多年來的歷史材料、民間傳說、戲曲和話本小說,把它們綜合在壹起,搞成了壹部《三國演義》。第二,它是第壹部以家庭生活和世態人情為題材的長篇小說。在此之前的小說都寫帝王將相和神仙妖魔的故事,沒有人想到要寫身邊的事情,把眼前的生活,身邊的朋友、鄰居等等,都納入小說表現的範圍。《金瓶梅》開創了表現普通人生活和庶民世界的小說新天地。第三,它是第壹部具有細膩寫實主義創作特色的長篇小說。十六世紀《金瓶梅》對市井生活描繪的栩栩如生達到前所未有的細膩逼真程度。如《批評第壹奇書金瓶梅讀法》所言:“似有壹人親曾執筆,在清河縣前,西門家裏,大大小小,前前後後,碟兒碗兒,壹壹記之,似真有其事,不敢謂操筆伸紙做出來的。”西方基本可算現實主義創作的長篇小說是西班牙的《堂·吉訶德》,它既比《金瓶梅》晚出約壹代人時間,實際也並未達到它的細膩寫實主義表現水平,只是粗線條的現實主義;西方普遍達到《金瓶梅》的細膩寫實主義還要等到19世紀的批判現實主義。足見《金瓶梅》的細膩寫實主義不僅在中國,在世界小說史上都是前所未有的。第四,《金瓶梅》是第壹部通過審醜來實現審美的長篇小說。就像法國偉大的雕塑家羅丹,他沒有創作斷臂維納斯那樣的極美典型,他喜歡通過表現醜來實現審美。比如說他有壹個有名的雕塑《老妓女》,塑造了壹個衰老幹癟、醜陋不堪的暮年妓女,讓人壹睹之下不免想到這個妓女壹生該經歷多少骯臟,遭受過多少侮辱和蹂躪,多少男性曾經在她身體上揮灑過情欲,這些揮灑又形成了怎樣的罪惡。這個雕塑由此會喚起人們對醜惡的唾棄和對維納斯那樣美好形象的遐想和緬懷。《金瓶梅》就是這樣壹部小說。第五,它是第壹部深刻表現了人性的復雜性,特別是兩性關系的復雜性,壹定程度上展示了人類性愛真理的長篇小說,是中國的人性聖經。西方很多學者都認為《堂·吉訶德》是壹部人性的聖經。《金瓶梅》第壹次大膽揭示兩性體驗在個體生活中的普遍存在,但它又通過情節安排,比如主人公都因縱欲早死,西門慶只活了33歲,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分別只活了32、26、29歲,主人公所屬的這個朝代也因外敵入侵而覆滅等,向人們揭示,壹個人、壹個社會如果只沈湎於官能享受,就不配有生存的命運。第六,《金瓶梅》是第壹部實現人物立體化、多樣化、個性化的小說。過去的小說基本都是扁平化、單壹化、類型化的形象,《金瓶梅》第壹次做到了性格塑造的立體化、多樣化和個性化。如西門慶既是個百毒在身的壞家夥,在他身上又有很多令人佩服的“閃光點”;西門慶家的仆婦宋蕙蓮,那是水性楊花、淫爛淺薄與善良專壹、剛烈倔強不可思議的統壹,又是令人信服的真實存在,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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